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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夜晚的歸途上,她看到一抹蒼白的人影,皎潔的月光隱隱穿透那單薄的身軀。

        她沒有感到害怕而退縮,那對現在的她來說並不是值得害怕的東西。她走近,細細端詳。

        那「人」有著細瘦的身軀,身上僅披著一件薄衣,擺長直至足踝,寬袖掩住的細長手指只有在微風彿過時方能約略得一瞥,俐落的短髮亦隨風飄揚,從髮間透出的流光點點,營造出一種美麗而虛幻的錯覺。

        是的,錯覺。那「人」並不是真的存在。所以目光所見的一切皆應為錯覺。

        而她對那明不屬於這世界的身影竟會應風而動感到驚奇,正想繞到前面看看時,那「人」像是發現到她的存在而轉身。

        她詫異地發現原來「他」是男的,大約二十出頭的年紀。

        「妹妹。人鬼之界要分好,生人不應隨意踏上陰陽之界。快回去吧。」半垂著眼簾,他目光如靜止的潭水無波,語氣亦不冷不熱。

        但她並沒有依他的話行動,只以單手支著下巴,裝模作樣地作出思考的動作,說:「也就是說你是鬼嗎?所以真的有鬼囉?」

        他搖頭:「這不是妳該知道的事情。」

        「你這麼說就等於是在說我們是不相同的東西嘛!不然哪有你能知道而我不能知道的道理?而且你都說人鬼分界的了!別裝了,告訴我吧!告訴我有關死後的世界的事情!」

        她熱烈表示,但他仍是搖頭:「人們總渴望知道有關死亡的秘密,但世事皆有界線,不該知道的就是不該知道。何況妹妹妳既年輕又健康,探究這樣的問題,還太早。」他看著眼前約略只是中學生的女孩,眼中閃過一絲陰霾而皺眉。

        聞言,她鼓起腮子,眾多情緒閃過眼底,最後留下滿滿的怨懟。「話不能這樣說!世事難料啊!誰知道自己下一秒會在哪裡?」

        雖然他不是能一眼看穿人心的高人,他還是看出了她是藏著某些話沒有講。原本依他的個性是不會主動干涉,但現在看來不再某種程度上回答她的問題,她是不會離開的。而既然她表面上丟出的問題都不能回答,那便只有挖出那被藏住的問題來解決了。即使這樣可能浪費許多時間,但就某方面來說,他擁有無盡的時間。

        從她的眼眸讀到的訊息,他嘆息似地回問:「妳,想做什麼不被允許的事情吧?」

        如他所料,她愣住了。她可能以為不會有人看出她所想的,和許多這年紀的女生一樣,自信而天真。

        「那又……如何呢?你只要回答我的問題就好了吧!」

        且如同許多貌美的女孩,驕傲而自我中心。

        以外表來說,她確實擁有驕傲的本錢。不論是滑順微捲的秀髮、凹凸有致的身材還是端正豔麗的臉孔,都足以吸引人的目光。

        她無疑是美麗的。也因此他更無法理解她的想法。

        但他沒有多說,只以清澈的眸看著她說:「妳如果沒有正當理由,妳的問題不可能得到解答。」

        「你都說是不被允許的事了,還有正當可言嗎!」她不悅反駁,卻在靜默些許時間後開口:「我有個男朋友。他雖然不帥,但很體貼、對我很好。而且我們彷彿心意相通,不需言語便已心領神會。他不僅是我的愛人,更是我的知己。」她的眼中泛著盈盈淚光,卻倔降地抿嘴不讓它掉下。「但是,他被暴走族亂刀砍死。」

        滿溢的怨恨彷彿要衝出她的眼,令他在怔然中不由自主地說出心裡所想:「所以,妳想殺了他們嗎?」

        她一怔,卻出乎他意料地搖頭:「不,殺了他們又如何?何況如果我是打這個主意,我也不會想幫他們問你這個問題。」

        她激昂的眸漸趨平靜,他有些驚訝。本以為她只是個滿懷年輕的浪漫而衝動的女孩,沒想到她還有一些冷靜的思考能力。

        但她終究是個女孩,終究不夠成熟。他思考著她的真正目的,暗忖。

        而她的下一句話,證實了他的猜想,也印證了——至少他如此覺得——她的不成熟。

        「我想做的事是——去找他。既然他不在了,就由我去『找』他。」她說得堅定,彷彿不容阻撓。「所以,告訴我,真的有死後的世界嗎?」

        「妳想捨去生命?不過是孩童時候的一個男人,有必要嗎?妳不覺得未來可能會有更好的人嗎?」他的語氣愈發冷漠,加上不急不徐的速度,散發出令人震懾的威嚴。

        但她沒有退縮。他的冷漠使她覺得自己投注全部生命的問題不受重視。甚至,他好像在嘲笑她似地,讓她覺得既羞恥又憤怒。

        「不會有人比他更好!你明白一個能完全理解自己的人有多難遇到嗎!世界上能了解我的只有他,了解他的也只有我,我們是要永遠在一起的!」

        「——那妳為何不直接去死呢?不管有沒有死後的世界,如此都是和他『在一起』不是嗎?」相較於她的激動,他的話語雖然激昂,語調卻是不輕不重。

        看著那纖細的身影,她第一次退縮了。

        「妳只不過以妳不成熟的態度一意孤行。」他閉目,彷彿要沉澱自己的情緒。「即使妳不是盲目地認為死了就可以在一起,但那也不是成熟,只是貪生怕死。而既然怕死,就不要想去死。只由他人口中所得知的『死後的世界存在或不存在』來決定藉死去陪他究竟有沒有意義,未免太自我中心。」

        聞言,她頓時感覺到一股無名火直竄而上。她不知道他說的對不對,但她確實無從反駁,只得握緊雙拳,不甘心地瞪著他。

        她很想回吼問他懂她什麼,但理智上她知道,最懂她的人已經不在了,所以眼前這「人」自然不回懂她,大概也不想去懂。

        只是自從失去那人後,她就常常會想,他在那裡寂不寂寞?怨不怨恨?她一直希望能永遠分享他的苦痛,就如同他總是無條件地關心她。但是他卻走了,這使她感到無比的怨恨——怨恨殺害他的人,也怨恨他的早逝。每日每日,她都覺得難受,去陪他的念頭也無一時消散,但她會害怕——就如同眼前這「人」所說,她的確貪生怕死。她固然想去陪她,又害怕那宗教所說的一切都是假的。

        ——如果,死亡只意謂著永遠閉上雙眼呢?

        她無法阻止那細小的念頭滋生,她無法不去猜想死後的世界究竟存不存在。她的確是膽小,但她仍時時想著要待在那已逝的愛人身邊。

        所以她要知道,有關死後的世界的事情。

        「算了。」她說,但不代表她已放棄。「你不說也無妨。沒有死後的世界也無妨。反正你是鬼,就證明了死後就算不會道死後的世界,也會化成鬼魂。如此一來,就算沒有歸宿,但變成魂魄的我總有一天還是能遇見他的。」她的唇勾出一道美好的弧線,轉身就要離開。

        他沒有出聲阻止,只是以那挺直的姿態看著她。細長的睫毛仍半遮著眼,他看起來既不開心也不難過。最後,他微啟薄唇,帶著戲謔,帶著嘆息:「但,妳又怎麼知道,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呢?」

        她瞪大雙眼,急急回頭,卻沒有再看到任何一人,反而是眼前的一切漸趨模糊。

        下一秒,她的意識不復存在。

*

        他從床上醒來,迷濛中看到的身影是泫然欲泣的她。

        「啊……你醒了……真是太好了……」一看到他醒,她的淚水潰堤,話語中不見平常的驕矜。

        「醒……我怎麼了……?」他發現自己的四肢都纏著繃帶,只要稍一扯動,便傳來撕心般的疼痛。

        「你放學回家的時候,不知怎地惹上暴走族,被他們砍成重傷……大家都以為你不會醒了……」她五官扭曲,像是承受著極大的悲傷……不,他是真的明白,她究竟是多麼的悲傷。畢竟他是最了解她的人,再也不會有人比他更了解她了。

        因為她是他最寶貝的女朋友啊。

        之後,她又向他哭了一段時間,才想到要通知他的家人還有醫生。

        在她離開的時候,他又想起那個夢,裡頭有她還有一個他不認識的遊魂。

        他不是解夢大師,也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發生過。

        他只是想著,人生本就是虛虛實實、實實虛虛,不管是死後的世界、魂魄甚至是過去、現在和未來,都沒有人能證明它的真假。

        人能夠證明自己的過取沒有經過他人竄改嗎?

        人能夠證明自己的現在看到的都是真實的嗎?

        人又真的能夠知道所謂未來的命運是什麼嗎?

        想著想著,倦意襲來,他又沉沉睡去。

        孰是孰非,不可知,而那其實,並不重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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