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這是一個與往常無異的豔陽天。陽光一樣掛空發熱,空氣一樣黏稠潮濕,草木也一樣蒼蒼鬱鬱——只有族裡的氣氛不太一樣。

        我族難得地全數聚集在集會所。男人沒有出門狩獵或照看田地,女人沒有在家製物或處理家務,甚至孩子也沒有趁著空閒亂跑玩耍,各人只默默佇立,直盯著集會所的大門不放。我與我的家人亦同,唯比起其他人,我的家人更加緊張與興奮。

        集會所雖然為了容納所有的族人而建得特別寬闊,但一來,幾年下來族內人口略有增加,二來,由於每次集會總不會全員到齊,沒有人想到要擴建,所以現下難得的盛況便使得此地變得無比擁擠。

然而即使處在平均分配後變得非常狹小的集會所中,眾人面上卻無一絲不耐。長期曝曬陽光而呈現黑紅的皮膚上即使佈滿汗水也沒使興奮直視大門的眼神有絲毫的偏移。空間中瀰漫著的狂喜的寂靜,以往就只有祭神儀式才會出現;無數瞬也不瞬盯著門板的眼,亦似期待著偉大的神靈會由彼降臨一樣充滿希冀。

        但不是,今天不是祭神的日子——本來是的,然偉大的神靈下旨給神巫特准我族五日後再祭。畢竟要是在今日祭神,眾人在儀式中難免分神,所以寬大仁慈的神靈便體諒地主動延後日期。偉大的神靈如此不忍看大家為難的仁慈情操也讓族人決定,五日後要以最盛大的儀式來祭祀祂。

        然而現在大概沒有什麼人心中正想著我們偉大的神靈,只因眾人此刻一心追求的,是我族在崇奉偉大神靈外的另一項崇尚——

        「嘿——唷——我回來啦!各位鄉親父老,好久不見啊!」隨著門板猛然開啟的摩擦聲一起傳入耳裡的,是說著奇異招呼的一個年輕爽朗音聲。族人們開始躁動,每人眼中都映著那凌亂的長髮、幾乎將身體完全裸露的衣裝,以及那久違的,令人懷念的,她豪邁的笑。

        今日,離族兩年的我的姊姊,回來了。

        帶著「進步」回來了。

 

 

        姊姊才和大家打完招呼,還未再有什麼動作,父親便以一種打量的目光迎了上去,我和母親及弟妹也急急跟上。其餘族人亦向前聚集,原本擁記的空間變得更令人難以立足。

        「羅娜耶絲,我的女兒,好久不見。妳的招呼……妳那一頭亂髮是怎麼回事?」父親在姊姊面前站定,微笑。

        「什麼一頭亂髮?」姊姊笑得無奈,說:「這是現今最時髦、華麗的波浪捲髮呢!」

隨意找個位子坐下,姊姊將背上的大布包取下置於一旁。我瞥見有人皺了眉,低聲向旁人說那是大長輩的位置,對方便用顫顫的聲音回了聲可能那也是一種「進步」吧。

「時髦華麗是什麼東西?」父親蹙眉,似乎頗不以為然。「告訴妳,以這樣的頭髮在這裡生活,沒幾天妳不熱死才怪?而且妳還在額頭上留頭髮?還留那麼長?隨風搔額搔眼的,不怕搔到滿臉痘子、搔到眼睛瞎掉?還有妳那個——」

「好了、好了。」我族最年邁——現年六十二歲——的摩克里大長輩拍拍父親的肩,打斷父親的滔滔質疑。「基里多爾啊,你女兒今天可是帶『進步』回來的英雄啊!咱們事前不是談好了?咱們見到羅娜耶絲帶回來的東西時,要先屏除成見、好好研究,要是真不合用再不用便是——不是這樣說好了?」他挑眉,見父親不甘願地頷首,又微笑看向姊姊:「羅娜耶絲,向大家介紹一下妳帶回來的東西吧。」

姊姊微哂頷首,扭頭打開身旁的大布包。眾人開始騷動,一個一個向前推,都想第一個看到那未知的「進步」。倒是我和弟妹們仗著身為親人的特權湊到姊姊身邊,姊姊看到也未多說什麼,只對我們一笑而後取出一根和我的手指一般粗,長長直直又五彩繽紛,彷彿塗上顏色的直樹枝。

突然,她俐落朝「直樹枝」的頂端按下,隨著喀嚓一聲,「直樹枝」的另一端應聲突出一個小尖錐。我微微一懾,弟妹們也是,眼角看到一些族人甚至後退了一步。

「這是……」摩克里大長輩嚥了口水:「武器嗎?」汗水順著他凹凸不平的面部滑落,他看來有些欣喜又有些驚異。

我覺得我約略可以猜到一些些大長輩的心思。要是外面的敵人都用這種武器,而我們沒有派人到「外面」學習的話,面對這樣令人毫無防備的武器,我們恐怕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不是。」姊姊好笑地看著摩克里大長輩,又以「直樹枝」的小尖錐朝自己的手上刺去。眾人皆是一驚,父親忙向她的手抓去,但沒來得及,尖端已落在手背上。然而不如族人們所猜想,並沒有紅色的血珠沁出,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藍色的點,後又在姊姊的劃動下,跟隨尖端的移動,藍點變成藍線,又變成藍色的面。

「——筆?」父親惑聲發問,蹙眉。「我們不是已經有礦石筆了嗎?只要把礦石敲成碎塊就可以寫——」語音仍未落,父親便感受到摩克里大前輩的視線,只得語鋒一轉,說:「——所以說,妳別光是展示,告訴我們它有什麼優點吧。」

        姊姊一挑眉,好像想說什麼,卻又吞了回去。「這叫原子筆。製作方法先不談,總之它不像我們的礦石筆一樣易碎、難握又容易使人受傷。伸出收入自如的設計主要在保護筆頭不在我們不使用的時候毀損。」她又掏出幾支,分發給我還有幾個位在前排的族人。一時間喀嚓聲不絕於耳,沒有拿到的人紛紛圍上有拿到的人,每人每手都想摸摸看那樣新奇的東西。

        直樹枝——原子筆很有趣,我用握礦石筆的十倍力氣握它也不見它產生一絲裂痕,手上亦沒有被它刮出任何傷口。我又把玩了下原子筆,便將它交給興致勃勃的弟妹們。看向四周,族人間的騷動愈來愈大,甚至有人歇斯底里地喃喃說這就是「進步」,久久不止。

        摩克里大長輩雖有些失望,卻也是興趣不減的樣子,似乎恨不得立刻將原子筆的一毫一吋全數掌握。父親似乎還是沒有完全認同,卻也說不出一點反對的話。

姊姊坐在一旁,用得意的表情掃過大家。我突然覺得有些恍惚,她離族前的影樣彷彿重疊了上去。她以前曾經露出這樣的表情嗎?為了什麼?

我聽見了聲音,說著自己以身為我族的族人為榮、說著我族的一切是萬分美好,沒有缺點……

忽地有人喚我的名字,我回神,對上姊姊的雙眼。

「瑪里蘿卡。」她又叫了一次,微笑。「想什麼想入神了?」

我搖頭表示沒什麼,她便站起來走到我身旁,搭上我的肩,引我看向興奮若狂的族人們,告訴我:「看見了嗎?只不過一支小小地原子筆就可以激出這麼大的漣漪,不知道等我拿出立可白、牛仔布、電話還有其它更多東西,這裡會是什麼樣的景況。這就是進步啊!讓大家沈浸其中,不可自拔,簡直和毒品一樣會讓人上癮!只不過和毒品比起來,它好得多。雖然有人覺得它和毒品一樣會讓人破產又傷身,但我認為那只是少數罷了。」她笑得更得意,我卻對這樣的笑感到熟悉又陌生。那笑明明和兩年前沒什麼不一樣,我卻覺得有地方變了,變得徹徹底底。

我依然沉默。我不知道毒品是什麼,也不知道姊姊的見解對不對,因為我還什麼都不知道。我和兩年前的姊姊一樣,也堅信我族的一切是最好的,只不過看到姊姊戲劇性的轉變,我原本的堅信變得模糊。心中有個聲音叫我相信姊姊的話,只不過,思緒一轉,想到父親排斥的態度,我又遲疑了。

「瑪里蘿卡,妳大概還是和兩年前的我一樣對『進步』抱持著不信任吧?父親也一樣。但『進步』不會有錯的!妳沒去過『外面』,所以妳不知道『外面』是如何的美好。熱天不會熱,冷天不會冷,雨天也不會濕!」姊姊說得眉開眼笑,我可以感受到她幾乎瘋狂的崇拜,有點像長輩們說到我族偉大的神靈的樣子。

我歪頭,還在消化,姊姊就拍了下我的背,走回原來的位置喊聲讓大家將原子筆放下,繼續介紹其他東西。

她接下來拿出來的東西一次又一次地引發愈來愈大的騷動。摩克里大長輩的嘴咧得愈來愈大,父親的話也愈來愈少,眾人已幾乎完全接受姊姊所帶回來的「進步」。待姊姊將帶回來的東西介紹得差不多,她一拍手,表示物品的部份先告一段落,接下來要開始講制度和理念。

「我們只需要實用的東西即可,我族有我族自己的制度、自己的理念,這許多代傳下來也沒什麼不對,何苦要把『外面』的制度理念帶進來?」許久沒開口的父親嫌惡地開口。似乎對他而言,「外面」的東西是愈少愈好。有些許的聲音附和著,一人說一人和,最後竟是整個集會所都充斥著反對的聲音。而在前些時候總為姊姊說話的摩克里大長輩卻也沒說話,反而沉默地看著姊姊,似也有反對的意思。

面對這樣的聲勢,姊姊卻毫無退讓的意思,只堅定地搖頭,說:「理念的進步帶動制度的進步,制度的進步又帶動物質的進步。我們不應該只從『外面』帶回進步,而是該自己創造進步,不是嗎?」

聽到這樣的話,眾人一時無語。摩克里大長輩沉吟了些時間,最後還是讓姊姊說下去。集會所裡頓時瀰漫著一股寂靜的氛圍,姊姊的眼中飄過一些我無法解讀的思緒,然後在眼神回歸無波後,繼續講述。

 

       

到了隔日,天甫亮,各家便開始準備外出農耕、狩獵。這英式我們早已習以為常的景象,今日卻有些地方不同。

走出門的人有男有女,且皆擁有在族中算較為健壯的身形。這景況乍看沒什麼好奇怪——畢竟女人本就會在農忙時下田幫忙——然而現在並非農忙時節,甚至其中有半數女人的目的地根本不是農田,而是森林——她們要去打獵。

        這是昨日姊姊所講求的理念之一——男女平等。她說,在「外面」的世界,男人可以做女人的工作,女人可以做男人的工作——男人女人除了生理結構外,並無不同。只是她覺得「外面」實踐此項理念實踐得不夠徹底。既然平等,比例人數就得一半一半才對。於是她將族內的男人女人分成一半,分法為「纖細型」和「粗獷型」,工作則分為「內」與「外」,讓「纖細型」主「內」,「粗獷型」主「外」。然以上分類只適用於十六歲以上的成人,未滿十六歲的孩童們則規定要「上學」——由姊姊親自授課。

        族人們對於這樣的安排並非沒有不滿,卻在摩克里大長輩的一個眼神下全數噤聲。最後眾人只得在口中喃喃著要虛心學習「進步」,聊表安慰。

        我今年十五歲,照規定是要「上學」,但我再度過三十六個夜晚便是十六歲,又,我本來便與姊姊交好,於是便被姊姊安排在她身邊幫忙。

        以我來說,我聽到「男女平等」的理念也要蹙眉。自古以來,我族便是這樣分配男女工作活過來的,從來沒出什麼問題,然而我們的古禮卻是錯的嗎?只不過目前看來一切尚好,就我所看到的,男人帶孩子沒什麼問題,和女人學做家務及製物也沒太大的障礙,甚至大多數障礙都是我學習時也曾碰到的。

        說到底,「外面」的進步也是經過了數千載的洗煉而來,所以……應該不會有錯吧。

 

 

        姊姊歸來的第三日,我族的工作效率開始增加。族人們雖尚有些疑慮,大多數人卻漸漸趨向接受姊姊所提倡的理念。第四日,一切漸上軌道,近乎半數的人對此觀念已頗為信服,甚至認為讓這些健壯的女人取代那些瘦小的男人有助於提昇工作效率。父親自然不以為然,但由於摩克里大長輩偏向此派,他也不敢多說什麼。

        另外,姊姊在回來的第一天便開始提倡的「衛生行動」也在第四天收到了些許成效——幾個身體較差,被認定不能再參與族中事物的長輩狀況略為好轉,不再命在旦夕,其中也包含了我們的爺爺。基於此事,父親也不再太針對姊姊所帶回的東西。而爺爺的好轉也使得摩克里大長輩的地位開始動搖——畢竟爺爺比大長輩年長了三歲,一旦他回來參與族中事物,摩克里大長輩將不再擁有最崇高的地位。也許因為這樣,他開始不如先前直幫姊姊說話,卻也沒有正面抨擊,只見他的眼神愈發深沈。

        姊姊再族中的地位日益攀升,幾乎和幾位長輩齊位。然而到了她歸返的第五日,她卻宣佈「進步」的下一步便是族中地位完全平等,不因年齡或性別而有所差別。

       

       

        「平等?如果一切平等,誰來領導我們?」摩克里大長輩將聲音壓得低低的,彷彿極力壓抑著什麼。他的皮膚也比平時更加赭紅,卻不是因為集會所中悶熱的環境。

        「由全數族人投票選出一名最適者。此人領導我族四年,四年後再選,上一位領導者仍適任便連任,不適任就換掉。」姊姊完全忽視摩克里大長輩的臉色,仍一臉平靜。

        「這——這成何體統?最適者理所當然是最年長者,其他的小毛頭哪有智慧、哪有經驗領導大家!」這恐怕是摩克里大長輩第一次當著大家的面吐出如此情緒性的話語。他似是被逼急了,被逼得不顧一切地咆哮。

        族人們紛紛露出意外的表情,但沒有人出聲反駁摩克里大長輩。一來大長輩的威嚴仍在,二來大家可能也覺得他說得沒有錯。

        「如果你是最適者,那你理所當然會當上領導者。」姊姊面向摩克里大長輩,長長的瀏海阻擋了族人們看到她神情的可能性,只有我和大長輩看到了她目中滿溢的鄙夷。「但你是在畏懼什麼呢?你有如何知道你口中的『小毛頭』沒有比你更高的智慧?」她說得咄咄逼人,摩克里大長輩的臉頓時紅到紫顏浮出,憤恨地說不出話。

        「摩克里大長輩,容我說一句。」就在兩方僵持不下時,父親難得地站了出來。「我女兒回來的第一天,您不是說見到羅娜耶絲帶回來的東西時,要先屏除成見、好好研究,要是真不合用再不用嘛?我們就給羅娜耶絲帶回來的東西一次機會,如您所說,真的不行再停止實行吧?」聞言,摩克里大長輩仍是沉默無語,父親見狀又說:「她所提倡的『男女平等』看來沒什麼問題,那『全民平等』該也沒問題才是,您說是不是?」

        族中傳出些許附和,接著又同先前一般,話語擴散了出去,同意的人愈曾愈多。見到如此情況,摩克里大長輩只悶悶地說了句「明日為祭神之日,現在應先準備,領導者應擇日再選」,便離開了集會所。

        事情看來已成定局,眾人便各自走出集會所,前往自己的崗位準備祭神事宜。由於早先姊姊所宣導的「男女平等」,此次的工作分配便完全是男女各半,甚至是自古以來一直由女性擔任的祭品角色,也在神巫向偉大的神靈請示後,變成男女都有擔任此項殊榮的機會。

        待族人都走得差不多,我想起自己也該回到自己的崗位,卻在轉頭欲向姊姊報備時看到了她銳利的眼神。那雙利眼,是我不曾見過的,像是要摧毀一切,卻又想保護某些東西的,眼神。我感到血液在倒流,不詳的預感竄上心頭,我竟在沒有觸摸到任何冰物的情況下感到寒冷。

        片刻,姊姊注意到我的目光,她微愣,隨即勾起一抹笑。「走吧,現在都中午了,接下來還有好些事得忙呢!」她看著從「外面」帶回來的手錶,沒有對我作任何解釋,只逕自拉著我走出集會所。

 

 

        姊姊歸來的第六日,是在仁慈寬大的神靈的恩准下,延遲的五天的祭神儀式。如同以往,祭神儀式在祭神殿裡舉行,舞蹈、佳餚一樣不少,眾人皆開心地享受這一年來難得的休息,同時亦誠心地感謝偉大的神靈賜予我們所有的一切。

        摩克里大長輩今年沒有站在大位指揮族人或主持儀式,而是全數交給神巫進行,自己則和其他長輩們坐在一塊,談笑、飲酒。其他人也都和與自己年齡相近的人坐在一起。看來只憑姊姊的一句「不分年齡、性別一律平等」還是無法讓大家產生和長輩一起玩樂的勇氣或放下自尊和晚輩聊天。

        良久,暮色降臨,喧嘩聲逐漸停歇,神巫站到祭神殿的中央,眾人見狀連忙退至一旁,清出一個空間供神巫執行儀式。當初蓋祭神殿時據說幾乎將我族可以弄得到手的物資全數用了上,導致祭神殿比集會所大了三倍不只,所以即使全員到齊也沒有擁擠的感覺。

        「肅靜。」神巫站定,莊嚴的音聲自口中流洩而出,殿中霎時回歸一片沉靜——大家都曉得,決定誰將成為祭品的儀式即將開始。神巫左覷右看,確認眾人皆停下手邊的工作,便雙手上舉,示意負責人員拿作為選擇儀式之道具的神籤上前。

        那神籤便是神靈降下的神旨,由神巫代神行其意,下一秒握在她手上的神籤上顯示的名字便是偉大的神靈希望招至身邊的人。一時間,眾人屏息,每個人都希望被選中的人是自己,畢竟比起庸庸碌碌地過一生,作為祭品獻給偉大的神靈有意義得多。

        然而,不知是什麼原由,姊姊的身影突然閃過我的腦海,我才發現從儀式開始到現在我還沒看到姊姊的身影。本來以為她是去找和她同年紀的人去了才沒放在心上,但一直到現在——要決定祭品人選的神聖時刻——都不見她的蹤跡便有些奇怪了。我左張右望,然後不顧家人異樣的眼光,衝入人群中。心中不詳的預感持續擴大,有個聲音,叫我要馬上找到姊姊。

        這時,佇立在祭神殿中央的神巫已抽出了偉大的神的寵兒,殿內愈發寂靜,只剩我奔跑的聲音。我聽見神巫喝著「今年的祭品是——」,心中異樣的感覺頓時攀至最高點。我持續跑著,同時豎耳欲知今年的祭品是誰。

        然而,我沒有聽到神巫說出接下來的名字。取而代之的是複數的抽氣聲,由最接近中央的裡圈一路蔓延到我身側,又傳至祭神殿的最外圈。我忍不住回首,在目光接觸祭神殿中央的一瞬,我看到了那頭凌亂的長髮。

        她——羅娜耶絲,我的姊姊——正站在祭神殿中央,手上拿著的小棒子炫著燦爛的白光。而在她前面倒著的,是尚未念出祭品之名便沒了聲音的,偉大的神的代言人——神巫。

        「什麼活人祭……是不該存在的!那根本不人道!」姊姊垂著頭,披散的長髮掩住了她的臉。她的聲音顫抖著,卻透著堅定。而後她抬起頭,看向或憤或驚的族人們。「你們看著吧!我打斷了神的儀式,但是什麼都不會發生!你們會知道——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神!」

        她大聲宣告著,眾人一時之間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有誰跪下地,高聲請求偉大神靈的原諒,繼而族人們一個接著一個,全都開始吶喊著、祈求著偉大神靈的原諒。就連一向自尊心極高的父親都拉著我們跪地祈求,但我在祈求的同時卻不禁用眼角瞄向姊姊。

        「你、你們——」姊姊怔住,瞠目結舌。「不需要這樣!這個世界根本沒有神!『外面』的科技已能證明大部份不可理解的現象都和神鬼無關,這樣下去要證明這世上沒有神也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啊!」她渾身顫抖,對著大家咆哮,卻沒有一個人停下自己的動作。

        姊姊一咬牙,跑出祭神殿,幾乎與此同時,大家都聽到雨的聲音。雨聲由小漸大,最後竟大到將族人們的祈禱聲蓋住。眾人霎時驚懼不已,祈求聲更是彷彿愈與雨聲較勁般愈來愈大。

        我也是一陣驚疑不定,因我從未遇過在夜晚下得如此磅礡的雨。在這個地方,晚上下雨的情況已非常稀少,何況是如此的豪雨?

     「這是偉大的神靈對羅娜耶絲所做的不敬之事的懲罰!」摩克里大前輩的嗓音突然蓋過雨聲而傳入耳中:「族人們!大聲地吶喊,誠心地祈禱吧!只要讓偉大的神靈聽到我們的聲音,這場雨一定會停的!祂會明白這件事完全是羅娜耶絲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行動!偉大的神靈寬大、仁慈又公正,祂會原諒我們讓羅娜耶絲帶入那邪惡的『進步』,祂會只予羅娜耶絲一人降下懲罰,只要祂聽到我們的聲音!」他竭力地大嘶喊,話語彷彿充滿了力量,眾人不禁照著他的話做。

祈願的音聲層層加大,幾乎要掀了祭神殿。終而,在不知嘶力喊了多久後,雨聲轉小,停止,族人紛紛相擁而泣。

 

雨後,又是一個與往常無異的豔陽天。。陽光一樣掛空發熱,空氣一樣黏稠潮濕,草木也一樣蒼蒼鬱鬱——只有族裡的氣氛不太一樣。

我族難得全數聚集在廣場上。粗獷型的成人沒有出門狩獵或照看田地,纖細型的成人沒有在家製物或處理家務,甚至孩子也沒有趁著暫無課堂的空閒亂跑玩耍,各人只默默佇立,直盯著廣場的中央不放。

廣場中央架了一個巨大的木架子,上面綁著我族中唯一留有凌亂長髮的族人。她的雙手雙腳都被綁在木條上,兩旁各站著拿著火把的男女。

「昨日,因妳邪惡的行為,我族蒙受了重大的水患。」摩克里大長老站在她面前,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幸而因為偉大神靈的寬恕與慈愛,無人傷亡,也沒有房屋遭到過大的損害。但是,為免未來再發生這樣的事,我們將為偉大的神靈降下神罰,在此將妳處以死刑。」說完,他便轉身離開,準備行刑。

「可笑。」抬起頭,她的雙眸中滿是譏諷。「昨天那只不過是個氣流,就被當成神的懲罰啦?只不過是一場下錯時間雷陣雨,就要感謝神的寬恕與慈愛?要是我昨天沒有出手,一條人命是鐵定要失去的。怎麼被選上作為祭品便是受神寵愛,因大雨被奪去性命便是蒙受了神的罰則呢?大家嘴上說要進步,卻只是想看新奇的東西——完全不明白的領域便全盤接受,和自己原本生活擦上邊的就拒絕——你們都不覺可笑嗎?」她不屑嗤笑,而後像是瘋狂般地轉為大笑。摩克里大長輩扭頭看著她的瘋狂,眼神益冷。

「告訴妳,我族追求得是『有益的進步』,而非『會壞事的進步』!」摩克里大長輩重新面相她,聲音嚴厲而顫抖:「妳知道嗎?妳的那個什麼『男女平等』讓我的女兒死了!」他低吼,看著她不可置信的表情,咬牙。「她第一天下田的時候說她頭暈,被妳輕描淡寫地說只是不習慣,但是讓她繼續工作的結果就是讓她倒下,然後在兩天後回到偉大神靈的身邊!妳口口聲聲說『進步』,然而那真的是進步?妳又真知道什麼是進步?不過就是完全接收『外面』帶回來的東西罷了,和隨便檢地上的東西起來吃得孩童有什麼兩樣嗎?」他用力地吼完,這次真正地轉身離開木架子。

待負責行刑的男女確認火勢不會波及到圍觀的族人們後,他們吆喝了聲,放下了火把。

一直到烈火完全將她吞噬,她——我的姊姊——仍是睜著一雙茫然的眼。我從她的眼中看出了些許後悔,卻也看出了她仍覺得自己無錯。她真的認為她是為我們好,她也真的認為她所帶回的進步真的是完美的,她並沒有任何想要傷害我們的意思,卻仍是錯的。

在姊姊消失在火中的前一刻,她的雙目和我對上。我感到一陣戰慄,她的魂彷彿刻入了我身內,我的思緒豁然清晰了起來。

如果說姊姊是錯的,那我可以說大長輩——我族是對的嗎?又,什麼是對的呢?我只是個十五歲的孩子,對於很多是仍懵懂無知,然而即使是年屆六十二的摩克里大長輩,又真的對一切都清清楚楚嗎?

隨著烈火漸歸於無,我看著餘下的灰燼、盡散的族人,彷彿聽到姊姊在我耳邊,呢喃回應——

世界沒有一個標準給人去遵守,所以我們只得徘徊於其中,期盼此路為進。

-----------------------------------------------------分隔線------------------------------------------------------------

這篇拿了第二名,讓我終於有東西可以拿去填得獎經歷(哀戚)

不過因為我這篇除了前兩段,都是在截稿前六小時拼的,所以有很多想些的都沒有放進去,而且還出現一個bug,幸好三位評審沒有人計較,不然我要撞牆了(扶額)另外,雖然事前討論將近一個月,但我這畢竟是匆匆趕出的作品,相較於去年寫了一個禮拜,卻只有入選,連第二次評選都沒有進入的作品,在寫作上,我花的心力大概連一半都不到。然而這樣的作品卻能得第二名嗎?坦白說我在寫得時候完全是一邊寫一邊想把整篇刪掉的狀態。楊評審說我應該看了很多書,我確實看了很多,但絕大多數都是成人們「詬病」的輕小說,雖然也有看魯迅一類,但那些除了議論風格外,實在不對我的胃。事實上我最喜歡的是輕小說最容易凸顯的氣氛。藉由大量的對話,大量的斷行,營造出的,透明直率的氣氛。上一次我投的就是用這樣的寫法。無奈評審們均為大忙人,對於區區高中生的文章自然比不上其他的名著、論文,所以只得匆匆一瞥,沒有人試著遵循寫作者的「速度」閱讀這些小說。

我最喜歡的,關於輕小說的特點,在於不拘限的標點符號。

逗號,是稍頓;句號,是停止;驚嘆號,是鏗鏘有力;破折號,是未完的延續;而刪節號,是餘下的延長……

不同的符號有不同的速度,這是最容易讓人融入劇情的方式。而如果全用同樣的念法唸下去——舉例來說,請google小姐來念——那輕小說的文字也只是膚淺的對白,毫無文學性。成人們都用這樣的眼光看待輕小說,自然也對之不齒,但這樣輕小說也太可憐了。

要我來說,輕小說是一種新的文體,一種清晰、真誠的文體,是我很喜歡的文體。

只這次為了參賽,改了寫作筆法,匆匆忙忙,也不太習慣,所以缺點一籮筐也請見諒。總之這次的比賽結果真是讓我又開心又失望,至於失望是為什麼,就讓我保密吧。

唉,以上幾乎都是抱怨,如果真有人有耐性看到這裡,我要向您鞠躬道謝,不過這一篇有沒有被人點開的一天都不得而知啊(遠目)

arrow
arrow
    文章標籤
    四校文藝獎 神巫
    全站熱搜

    靜水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